(作者 Ryan P. Burge)在社會科學領域中,解釋「正在發生什麼事?」算是相對容易的事。只要提出一個有明確答案的問題——例如:「生菜的價格隨著時間有何變化?」、「人們結婚的年齡是否變晚了?」——要得到答案通常不會太難。只要下載正確的資料,寫幾行程式碼,再以具資訊性又吸引人的方式呈現結果即可。
但一旦你描述了「正在發生什麼事?」,自然會開始想問「為什麼會這樣?」。
我常對研究生說,在社會世界裡,沒有什麼事能被簡單解釋。網路上充斥著標題誘餌文章——聲稱只要三個小訣竅就能提高收入,或只要一個小撇步就能睡得更好。但在學術性的社會科學研究中,並不存在這種捷徑。
以美國的宗教情況為例,過去幾十年來,最關鍵的趨勢其實可以用一條簡單的折線圖表示:「無特定宗教信仰」的成年人比例正在上升。五十年前,這類無信仰者佔總人口的比例5%。今天,這個數字已是當時的六倍左右。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無信仰者的比例會在短時間內如此急遽地上升?
這正是史密斯 (Christian Smith) 在其著作《為什麼宗教變得過時》(Why Religion Went Obsolete) 中所要處理的問題之一。這本書分析了四組焦點團體的回應、超過200次訪談,以及寄發給兩千多位成年人的問卷調查結果。史密斯得出的結論明確而簡潔:對越來越多年輕的美國人而言,宗教已失去了實用價值。
那些慣於思索宗教衰退現象的人早已察覺,當今的年輕人對信仰似乎漠不關心,無論支持或反對。然而,這種感受過去從未被發展為成熟、可檢驗的理論。史密斯引用一個術語——zeitgeist (常被定義為「一個時代的精神氛圍」)——來表達那種「我們都能隱約感受到、卻難以清楚說明的巨大轉變」。史密斯對這種感受進行了嚴謹的學術建構,並稱之為「千禧世代的時代精神」(Millennial zeitgeist),成為學術界的一大貢獻。(編按:千禧世代為在1981~1996年出生的人)
進一步說明,史密斯認為,千禧世代所認同的新「時代精神」具有四大特徵:文化上的個人主義、迅速的科技變遷、強調自主及自我表達的「後物質主義」價值觀,以及對權威的深度懷疑。身為一位較年長的千禧世代,我可以說,這四個因素確實與我自己的經驗不謀而合。儘管如此,若從經驗主義角度來看,我仍無法完全相信千禧世代的生活方式真是建立在一種與過去美國世代根本不同的哲學架構上。
舉例來說,史密斯向受訪者提出這樣一種陳述:「我更關心此時此地的美好人生,而非死後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千禧世代真的是在一種截然不同的時代精神中長大的,那我們會預期他們的回答與嬰兒潮世代 (1946~1964年出生的人) 有明顯的差異。但事實上,數據顯示的結果驚人地相似:在1946至1954年間出生的人中,有51%表示「非常同意」或「有點同意」這句話,而千禧世代的比例則是54%。也就是說,出生時間相差三、四十年的人,對於「現在就擁有美好的人生」這個價值觀的看法幾乎一致。
史密斯還呈現一些可能看似顯示了世代差異的調查結果,但實際上其背後的解釋可能更平凡。例如在問卷中他問到:「我花很多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53%的千禧世代表示同意,而早期的嬰兒潮世代中僅有33%表示同意。這是否顯示出一種巨大的時代精神轉變?還是只是證實了人們隨著年齡增長,會較少進行自我反思?由於我們無法得知嬰兒潮世代的人在年輕時對這類問題的看法,因此也就無法確定答案。
無論起始概念多麼嚴謹、統計方法多麼複雜,社會科學模型中總會存在大量無法解釋的變異。我還記得讀研究所時,有位教授半開玩笑地說,面對這類無解難題,最好的方法就是:聳聳肩,說一句「文化使然」,然後繼續往前走。
我們都明白,文化會隨時代不斷變動,尤其受時尚流行及思想潮流的影響,即便我們難以完全解釋這些變遷的原因。史密斯的書試圖掌握美國年輕人如何看待宗教這一明顯的文化轉變,他善用社會科學的方法工具,技巧令人讚嘆,可說是方法論上的一大壯舉。然而,我仍不禁懷疑,這樣的努力是否仍未能完全掌握整體現象的全貌。
值得一提的是,「無宗教信仰者」的比例持續上升的趨勢似乎也已停止。多項獨立調查指出,美國人當中,自稱無特定宗教信仰的比例在2020年就已停滯。根據我查閱的《合作選舉研究》(Cooperative Election Study) 數據,宗教在千禧世代及Z世代(1997~2012年出生的人) 之中甚至可能正在回升。
儘管如此,我大致上同意史密斯的結論。美國宗教 (尤其主要為基督教) 的衰退有許多原因,其中包括來自內部的傷害,例如那些貪腐或濫權的宗教領袖所造成的創傷。(在書中某一章,史密斯甚至用了四頁半的篇幅,列出保守派基督新教領袖所涉醜聞的統整表。)
但教會人數減少的原因,並不全都能歸咎於牧者的不當行為。美國文化本身早已朝著一個對宗教群體不利的方向發展。舉例來說,史密斯指出,數位革命加劇了自1980年代以來日益加深的個人主義趨勢,侵蝕了社群聚會的基礎。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安坐家中、自得其樂。儘管教會有時試圖以華麗的敬拜樂團、精緻的活動製作,或淺白易懂的講道來回應這一潮流,但這些手法並不總能讓人願意放下沙發上舒服的滑手機時光。
總的來說,史密斯這本書為當前有關宗教衰退的討論作出值得肯定的貢獻。他致力描述、界定並量化我們文化時代精神的變遷,這種努力應能激勵研究美國宗教的學者跳脫既有思維,重新構思美國宗教現況的理論基礎。然而,我認為對我們所有關心此議題的人來說,仍應記得保羅在《哥林多前書》13章9-10中的話:「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講的也有限,但等那完全的來到,這有限的必歸於無有。」
瑞安·P·伯奇 (Ryan P. Burge) 是東伊利諾大學 (Eastern Illinois University) 政治學副教授,著有《美國宗教與政治的20個迷思》(20 Myths about Religion and Politics in America)。